“你小子,赶紧收拾东西,跟我走,局里领导等着呢!”
门口站着个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,眉头紧锁,语气急得像催命。我还没反应过来,炕边的娘抬起头问了一句:“啥意思?不是说让娃等通知吗?”
那男人白了我一眼,没好气地挥挥手:“通知来了,快点走,别磨蹭!”
我愣了半天,娘倒是比我还急,放下手里的针线活,转身就往厨房里跑:“等着,我给你装点干粮,路上饿了吃。”她一边嘱咐着,一边热锅下米,把昨晚剩的鸡汤也倒进了饭盒。
我站在炕沿边上,满脑子都是问号。
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。
1976年的冬天,天冷得人嘴唇都裂了,我穿着退伍时发的旧军大衣,拎着个破行李袋,站在人事科的办公室里等分配。那会儿屋里烧着炉子,热气把玻璃氤氲得雾蒙蒙的,张科长一边翻档案,一边头也不抬地说:“小林啊,你的材料我们收到了,先回家等通知吧。”
“那啥时候能有消息呢?”我问。
“快则三五天,慢则半个月,你甭急,回去等着吧。”他说得轻飘飘,手里的茶杯还冒着热气。
我出了办公室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转业之前,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小林,你回去肯定能分个好单位,踏踏实实过日子。”可这“等通知”三个字,听着轻巧,落在心里却是块大石头。
回到家,娘见我拎着行李回来,乐呵呵地迎出来:“分哪儿啦?离咱家远不远?”
我勉强挤出个笑:“娘,说是先回家等几天。”
娘愣了一下,随后点点头:“等就等吧,你爹在世时常说,咱家人老实本分,工作总能有的。”
爹前年去世了,那年冬天,他病得厉害,家里卖了几亩地,还是没留住人。娘一个人扛起了家里的活儿,地里的庄稼,家里的弟弟,全靠她操持。我想着赶紧安定下来,好让她少受点累,可这“等通知”的日子,过得实在煎熬。
头两天,我还算踏实,帮娘劈柴、挑水,心里想着再等等就好了。可到了第三天,我坐在炕头上,忍不住问娘:“娘,要不我明天再去问问?”
娘放下针线活,抬头看了我一眼:“问啥?人家大单位有规矩,咱不能添麻烦,耐心点。”
她这么一说,我也不好再吭声,可心里总觉得没底。就在这天傍晚,那穿呢子大衣的男人敲开了我家的门。
骑着自行车去县里的路上,风刮得脸生疼,天边的云压得低低的。我坐在后座上,手揣在袖子里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那男人一路上没多说话,只是偶尔回头催一句:“抓紧点,别耽误时间。”
到了县城,他把车停在一栋老旧的平房前,指了指门:“进去吧,领导等着你。”
屋里烧着炉子,暖气扑面而来,桌上摆着几份资料,中间坐着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,年纪五十上下,正低头翻看一份材料。他看到我,抬头笑了笑:“小林吧,听说你在部队表现不错。”
“是我,领导。”我站得笔直,心里却七上八下。
“连长给你写了推荐信,说你人踏实能干,正好我们这儿缺人,就想着把你叫过来。”他语气轻松,像是在说一件小事,可我听得心头一热,连忙点头:“谢谢领导信任!”
可刚说完,旁边一个穿棉袄的女人忽然插嘴:“领导,这事是不是得再商量商量?咱们原定的人……”
那男人脸一沉,打断她:“你看看人家的履历,这位置非他莫属,就这么定了。”
我站在那里,心里有点发慌。这工作原来是给别人的?可没等我多想,领导已经拍了板:“小林,明天就来上班,咱们慢慢再聊具体的事儿。”
出了门,那男人又送我回了家,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句:“别多问,好好干就是了。”
我点点头,心里却始终觉得这事透着古怪。
第二天,我准时去了单位,领导把我安排在办公室,干的都是些杂事,跑外勤、记账、送材料,样样不少。我心里明白,这年头有份稳定工作就不错了,干活的时候从不挑拣。可几天后,我在街上碰到了隔壁屯的老刘。
他一见我,似笑非笑地说:“哟,小林,你还真到县里上班了?”
“分配的工作呗。”我笑着答。
老刘撇撇嘴,压低声音道:“你知道不?原本这位置不是你的……”
我心头一紧,追上去问:“啥意思?你把话说清楚。”
他支支吾吾了半天,才小声道:“听说是乡里的那个谁,原本是他上这儿的班,可他哥犯了事,领导怕惹麻烦,就临时换了你。”
我愣住了,心里五味杂陈。原来这工作是别人出事才落到我头上的!
回家后,我把这事跟娘说了。娘听完,叹了口气:“你别胡思乱想,工作是人家给的,咱就得好好干,对得起这份信任!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拼了命地干活,生怕自己做不好。后来,单位改制,很多人都下岗了。那天,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,语气郑重地说:“小林,这几年你干得不错,我提议让你当副科长。”
我愣住了,连忙摆手:“领导,我刚干几年,哪能……”
他打断我:“有能力就得上,这事就这么定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回到家,把这话告诉了娘。娘听完,眼圈红了:“你爹要是还在,肯定高兴。”
我心里一酸,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寒冬的晚上,炕头的火光映着爹的侧脸,他咳嗽着叮嘱我:“儿啊,咱当兵,就得对得起这身军装。”
几十年过去,我一直记着这句话。退休那年,我清理旧物时,翻出了一张发黄的推荐信,信尾的落款是连长,笔锋工整有力:“此人吃苦耐劳,品性端正,堪当大任。”
我拿着信发了半天呆,心里忽然涌上阵阵暖意。原来,这一切并不是偶然。
娘端着热茶进来,见我发愣,笑着说:“你小时候老惦记穿军装,如今不光穿了,还给咱家争了脸。”
我接过茶杯,轻轻笑了笑:“娘,咱可不能光靠脸吃饭。”
窗外的风吹得呼呼响,墙上的旧挂历被吹得哗哗翻动。我抬头一看,挂历上的年份早已翻到了1980年之后,而我的思绪却还停留在1976年的那个冬天。
